李霞:我的性格,满是父母亲的影子
我时常羡慕我的妹妹,因为她未曾离开过父母身边半步。
我是一个非常恋家恋父母的人,父母的言传身教对我人生观的形成起了极大影响。然而,命运却让我离家最远最长,在德国生活20年多年,这份思家的牵挂就像一坛老酒,愈发浓烈。
年轻时的父亲英俊潇洒,尤其是骑着那匹枣红马奔驰而来的那一瞬间,令我记忆犹新。忙碌严肃的父亲,对待工作和生活一丝不苟,受他的影响,我对待工作的态度像极了他。
在父亲18岁时,爷爷突然去世。父亲是家中长子,不得不中断私塾的学习,担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。那一年,他子承父业,开始做起了往返草原的买卖,赶巧遇上内蒙古建设直属的现代化牧场,大量支边青年纷纷来到闪电河畔元上都的闪电郭勒牧场,父亲也不例外,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新中国建设大潮之中。
父亲做过点心学徒,厂里过年过节的点心都是父亲负责。冬天,高高大大的父亲总是穿着厚实的棉大衣,早出晚归,入夜他一回家,睡梦中的我们就能闻着衣服上的点心味道,馋到不行,当时不理解为何父亲不带几块给我们尝尝,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父亲的公私分明。
有一次,厂里为缺面粉样品柜子犯了愁,父亲二话不说,从家里将母亲随嫁的那个三节大红柜搬了去。母亲也不细问,她觉得只要是父亲的决定,都是有道理的。
后来,极富经商才华、兢兢业业的父亲很快受到场部的提拔,成了副厂长。身为领导,但他从不搞特殊,打草、打井都和职工们一起,草原起火他永远冲在前面。
父亲性格活跃,还记得有次春节,父亲身着长袍手拿蒲扇,表演了一段自编自演的相声段子,将闪电郭勒牧场的好人好事统统加进相声,牧场邻里都很感动。我敬佩着他,父亲的担当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。
我的母亲生性温良,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女人。
父亲在多伦庙会上对母亲一见钟情,便四处找人说媒,后来才发现自己和姥爷竟有过“不愉快”。姥爷是当时商行少有的专业牛羊评估技术员,那双犀利的眼睛看牛羊入骨三分,说这羊能出30斤肉,绝不止29斤,说这皮毛是一等品,绝不会是二等货。当时父亲初来乍到,质疑了姥爷,还发生过争执。
姥爷实在会看人,他对媒人说,“那个小伙子,是一个买卖行家,培养一下是个人才,把闺女许给他没问题。”就这样,父母亲婚后生活在了草原,我便在牧区出生。
在母亲为人处事的智慧中,我渐渐学会了包容和理解。
母亲非常聪明,虽然没有上过学,但她的心算、珠算都难有敌手,她心灵手巧,自学裁缝,各式各样的裙子、中山装、风衣都会做。母亲很简单,在她的世界里,家人为重,自身为轻,印证了那句古话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”。
任劳任怨的母亲和父亲一起撑起一个家,姑父病了母亲带着乌鸡去看望,婶子坐两次月子,做饭洗衣护理婴儿,都是母亲去照料。她没有过一句怨言,也从不觉得这是难事。
父母亲结婚后,把奶奶也接到了草原生活,母亲就一直照顾着奶奶,朝夕相处从来没有红过脸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期,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,母亲鉴于奶奶身体不好,又担心给娘家带来负担,她结婚后18年都没有回过娘家。
受母亲家庭观念的影响,我也成了一个非常重家庭的人。在国内时,我和公公婆婆生活在一起16年,相夫教子孝敬公婆,后来公公脑中风瘫痪,我和先生一起护理了五年,以至于我们出国了,婆婆独自黯然泪下。
1998年,我前往德国工作,一向开明的父母亲像往常一样地支持我,这让我在他乡多了几分从容。
上了岁数的父亲开始从严厉变得柔和,尤其是我到了德国以后,更是默默地关注着我,只要一看到新闻里有关于德国的事情,就会忍不住记录下来,就像看到了他的女儿一样。
那时候几年才能回去一次,机票、国际电话都很贵,甚至寄一次信就要好几马克,纸短情长,信纸的正反面写得密密麻麻,时常超重,而回信一般是由妹妹来写。
父母亲一生历经波折,为了记录下来,母亲80岁时我为她写了一本书,图文并茂地将她的一生娓娓道来,母亲很是喜欢,现在都用崭新的毛巾包裹着搁在枕头底下,仿佛这就是她的一生。
后来父亲看了,他说“写得真好”,其实我知道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。我就和父亲说,“等你85岁生日我也给你写,不过你的书就不是这么薄了。”父亲很高兴,一直等着。
此后,我一有时间就采访父亲还有他的至交,洋洋洒洒写了一部分,但是因为身处德国加上工作繁忙,这件事情被搁置了,所以心里一直带着遗憾。
父亲88岁那年,母亲做了一场手术,或许是受到惊吓,父亲突然卧床不起,听说我不能立马到家,医院也不愿意去,更是不吃不喝。我归心似箭,但是现实牵绊,我知道父亲爱体面爱讲究,便在德国给他置办了7套好衣裳。一到家,已经不会说话的父亲看到我,眼神突然变得明亮。
之后的日子,我用我在德国学到的高级护理技能,贴身照料父亲,买他最爱吃的水果,给他天天穿上不同的新衣裳,帮他擦拭按摩,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欢喜。
到第14天,我总感觉父亲的眼光在期盼着什么,职业敏感让我明白父亲的时间不多了,我一下意识到他心里肯定一直惦记着那本书。
我马上将写完的书稿翻出来,细细地读给他听,后面没写到的部分也讲给他听,从头至尾一字不漏,他眼睛发光,说到恋爱时他就哈哈地笑,说到苦难时他很激动,最后说到当下,他就安静地躺着休息,我便没再打扰。
那一晚,凌晨3点,父亲安详地走了,双手枕在头下,就像度假一般。我一个人静静地将当天的日历撕下来,写上父亲离开的时间,我用专业知识为父亲做最后的护理。
在父亲离世后的第二天,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没有寄出的信。信里写满了德国的经济、政治形势和国际局势,以及他给我的一些小建议,那些都是不善言辞的父亲的关怀和牵挂,我既感动又愧疚。
现在想来,也不能称之为遗憾。当我用毕生所学的护理专业,陪伴父亲安详地谢幕人生的那一刻,我觉得是一种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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